这年头当个诗人不容易,当个不落魄的诗人更不容易。
“一整个秋天我什么都没做,除了爱你。”“我搬得动一块巨石,却搬不动一个词。”读到这样的句子,我以为它的作者一定是个留着长发、穿着随便甚至有些邋遢的人,或清高孤傲,愤世嫉俗,或性格张扬,动作夸张,或愁容满面,敏感多情,他的脸应该有点瘦,他可能还会经常感觉肚子饿。第一次见到他,我很惊奇,他居然穿着很讲究,有点像官员,有点像富商,就是不太像诗人,尽管他的鼻梁上横跨一架眼镜。
福州的一位文友请我给《生活创造》杂志社寄点稿,那是去年的事。《生活创造》我是读过的,不过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,当时在福建也算是很火爆的一份杂志,但后来我就很少看到它,还以为它已经停刊了,没想到它还在,而且是哈雷在那里当社长兼总编辑。哈雷的名字如雷贯耳,但由于我的工作岗位离文学远了些,对文学圈的名人,向来心存敬畏,少有往来,所以对他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面。我向哈雷的杂志投了第一篇稿子之后不久,便接到哈雷的短信,说是文章已发,请我去拿杂志,也顺便喝喝茶。跟他聊天的时候我才知道,《生活创造》里的“人文观景”栏目,是他来之后才开辟的,登的都是很纯正的散文,很多名家都在这里发了作品。商业大潮的裹挟,如今已使不少知名的纯文学杂志改换门庭,报纸的文学副刊也日渐稀落,哈雷主持的这份主要面向工人阶级的综合性杂志,却能够腾出页面刊登纯文学作品,对许多钟情于文学的人来说,这无疑是很亲切的精神召引。这份杂志如今每年的发行量已经好几万份了,这也说明如果用心运作,一份杂志未必非得靠降低格调来赢得订户。
过不久,哈雷邀我到长泰参加杂志社举行的笔会。到了那里,我才发现《生活创造》的作者面是那样宽阔,从厅级官员,到乡村老师,乐天派的,忧郁型的,打扮入时的,穿着随意的,能侃会说的,寡言少语的,老将新秀,帅哥美女,全被哈雷召至麾下。酒桌上,哈雷频频举杯,谈笑甚欢;会议室里,哈雷谈文论诗,时出妙语;晚会的舞台上,哈雷高歌吟诵,神采飞扬。这次笔会由长泰的一位农民企业家赞助,讲座、研讨、采风、漂流,整个活动安排得跌宕而丰满。哈雷先生的亲和力,还有在组织大型活动方面所展示的协调运作能力,令我心生惊骇。
这个哈雷,整天在忙些什么?当然,他跟我们一样上班,然而,他又跟我们不一样。从他的博客里你会发现,工作之余,他会凭着自己娴熟的驾车技巧,到偏僻的尤溪去看梯田,到遥远的太行山顶上看大峡谷;他会好几天琢磨一个经济学的问题,琢磨得很投入,突然又对古家具产生兴趣,专程去仙游县的那个家具市场看个究竟;他有时请人在福州喝茶谈天,有时带人到罗源、福清吃海鲜;想女儿想得很热切的时候,他就飞向新西兰,与娇女快婿一起沉醉在异国的山光水色;他与贫寒的诗人是好朋友,与爱诗的官员也很投缘。他还经常去找那些财源茂盛的董事长、总经理,让人家把算计利润率的时间挤出来,与他闲谈往事,畅谈未来。谈着谈着,彼此的情感就融洽了。通过企业家的赞助,哈雷一回回地搞诗歌朗诵会。华灯相随,妙乐作伴,福州的诗歌、福建的诗歌盛装登场。哈雷让我们明白,即使在今天,诗歌的天空也可以这样红霞满天。
看他忙成那个样子,还能静下心来写诗?偏偏他能。不是偶尔写,而是经常写。今天《搬动》,明天《触摸》,今天《枕在潮上》,明天《春夜沽酒》,今天《通向冬天的道路》,明天《从冬天的小路回来》;不是粗制滥造的那种,而是很纯粹、很有味的那种。“我看见巷子裂开了/一道小小的伤口/把你吞没。”“很多时候我将自己抽象成一朵浪花/一朵祭向你的浪花。”“这时候你在远方的山道上和别人散步/我躲进了密不透风的小屋/用情诗取暖。”“人的一生有多少次踩在水上/一次的沉溺/就有一百首的诗篇。”“这是每天必来的那只鸟/这是每天必要鸣叫的那一声/天亮了些,露出窄窄的脸/也许和黑暗对峙了太久。”这么多的清辞丽句向我们飘来,让我们且惊且疑。难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哈雷,他躲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,悄无声息地构筑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?
翻开他的诗集《零点过后》,读了他的自序,我有点明白。原来那无数个零点之后,是哈雷飞翔的时间。零点过后,这时段真好,思绪最少干扰,最能扩张,然而我不行,至今还改不了乡下当农民时养成的早睡习惯,就是把我剁了,也无法在那个时候爬起来去飞。就是在很多人紧贴着床板的时候,哈雷卸下白天里套上的外壳,插上遨游的翅膀。于是,随着他那一对翅膀的频频扇动,诗歌从高天滑落而下。正是从他落下来的诗歌里,我们看到一个纯真如赤童的哈雷,一个有点孤独有点伤感的哈雷,一个对世界特别敏感特别多情的哈雷。
我不是诗人,要评析哈雷的诗,我没那个能力,但我总是执拗地认为,好诗不应该只有诗圈的人才欣赏得来,它应该感动更多的人。哈雷的诗歌,就是那种让我们这些非诗人也感动的诗歌。让我想不明白的是,一个白天里有那么多繁杂事务的人,当他进入飞的状况,居然能把白天走路时沾在身上的世俗尘烟抖落得那么干净。零点之后,我无法看到哈雷飞翔的姿势,但可以想见,他一定飞得很轻盈,很投入,很洒脱。
人,不能离开大地,所以,每个人都得走路。然而,如果只是盯着脚下的那块地,一点都不会飞,即使你走得很稳当,恐怕也难脱俗气。有的人一心只想着飞,看起来飞得也很好,却没有多少走路的能力,结果一落地就磕磕碰碰,在人世间烦恼多多,最终也影响了飞翔。有的人走路的时候想着飞,飞的时候又想着走路的事,结果是似走似飞,似飞似走,走也没走好,飞也没飞好。不知是有意为之,还是无意得之,反正,在协调走与飞的比例方面,哈雷做得很漂亮。所以,他在尘世之中游刃有余,他在诗歌之国游刃有余。
写这篇文章的时候,哈雷策划的中外诗歌朗诵音乐会刚刚在闽江边落幕不久。那天晚上,我看见哈雷在九龙壁广场上不停地穿梭,把一拨又一拨宾客迎进会场,带入座位,那样子根本不像诗人,就像一个会务组的后勤人员。其实,为了组织这样的晚会,他在之前就已经忙了很久了。我想,他那样辛勤地走着,忙着,也许正是为了让他的诗歌乃至福建的诗歌飞得更高更远?(壶山野客)